top of page
Search
Yu-Chun Chen

一筆一畫,補綴災後傷痕─ 樋野萌以談日本「絵手紙文化」


本文刊於 2013年《人籟論辨月刊》第105期, pp. 32-37


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和海嘯,重創了平靜的日本。 然而這些破碎和荒蕪,也引來各地的愛心湧入。 一張張薄薄的絵手紙,可以傳遞獨一無二的關懷,也能讓創痛的心靈,獲得抒發。

這是屬於日本庶民的療癒儀式。


採訪、撰文│陳雨君  照片提供│樋野萌以、日本絵手紙協會


在台北市建國南路和和平東路的交叉口上,有棟氣派的大樓,是文化大學推廣教育部的分館,有陣子我為了上課,經常出入其中。記得去年有天經過一樓穿堂,發現了「謝謝,台灣」的展覽;這是日本在2011年發生311地震之後,一些日本人為了感謝台灣人慷慨的捐款,所創作的「絵手紙」作品。放眼望去,「慈愛的台灣人」、「謝謝台灣」這樣的字眼不斷出現,再搭上可愛鮮活的手繪圖案,這些字和圖就像是海浪一樣,一波一波衝擊著我。

手作之物,總散發出一股真誠的力量。沒想到,遠在台灣的我,竟然能透過這些紙上的字和畫,感受到日本災民的心情。311地震在當下變得如此真實,所謂的真實,並不是指在電視上看到的宛如世界末日般——天崩地裂、海嘯沖斷橋梁、整個村莊被淹沒——的畫面,而是日本人既悲痛又充滿感謝的心情。


來自民間的感謝

「謝謝,台灣」的策展人樋野萌以,其實是台灣人,因為和日籍先生結婚,而在日本定居。她是日本絵手紙協會的會員,致力於推廣近似書信文化的絵手紙文化。她說:「311地震發生時,擁有一、兩百萬會員的協會自動發起了寄絵手紙到災區的活動。當時沒有瓦斯、沒有電力,通訊系統全斷了,我們主要是靠名冊上的地址,寄信給在災區的會員,期待他們能回信報平安,同時也希望能在這個關鍵時刻,給予他們心理支持。」

而在去年四、五月間,協會又在東京的郵政博物館(遞信總合博物館)舉辦「謝謝全世界」的絵手紙展覽,感謝全世界在311核災後對日本的幫助。當時有許多「謝謝台灣」的明信片和卷紙如雪片般飛來,因而促成在台灣舉辦「謝謝,台灣」絵手紙展覽;展覽的內容,除了上述了為了感謝台灣人所寫的絵手紙,還包括災區民眾抒發災後心情的作品。


書信文化傳心意

究竟什麼是「絵手紙」?台灣人可能很陌生,但對日本社會而言,絵手紙是源自於存在已久的書信文化。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曾提到,日本人特別喜歡用明信片互相問候和交流。在歐洲國家的郵局經辦的書信中,明信片所占的比例約在5%到20%之間,在日本卻高達40%。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:日本人習慣在元旦時交換賀年卡,在一年中郵寄的245億封信件及包裹裡,竟有30多億(即八分之一)是賀年卡。

此外,日本人夏天時也會交換明信片彼此問安。日本小孩生平第一次寫信,往往是在五、六歲時給祖父母寫的賀年卡。上小學後,一定要寫好幾十張給老師、同學。除了致辭署名以外,很多小朋友也會拿出冰箱裡的甘藷等蔬菜,雕刻天干地支花樣的印章,使賀年卡圖文並茂。


是「信件」不是作品

用信件傳達心意,特別是在年節時祝賀對方,是日本人際交流的一大特質。然而結合了「信」與「畫」的絵手紙是怎麼誕生的?樋野萌以表示:「推廣絵手紙文化已達25年的協會會長小池邦夫,過去本想成為一個書法家,在寫書法的過程中,卻發現自己無法寫出表達自我風格的字──他覺得這些字不夠特別,因此想到可以把字配上自己的畫,這才促成了『絵手紙』這種結合信與畫的作品。」

乍看之下,可能很多人會以為絵手紙是一幅畫,樋野萌以特別澄清說:「與一般繪畫不同的是,绘手紙應該被視為信件,而不是作品。绘手紙重視用毛筆寫畫,與一般鉛筆不同,毛筆由幾千根細毛組合而成,鉛筆卻只有一個筆心。當人在寫畫時,這上千根代表的是書寫者希望傳遞的心意。」

在步驟上,畫者得先選擇一個想畫的實品,拿一枝長筆,握住筆的最上端,用筆尖2-3釐米之處去畫線或寫字,描繪物品的輪廓。之後再用長度只有小楷毛筆一半的短筆,沾上水、沾取硬式顏料並調出顏色。與國畫不同的是,绘手紙的著色不混色,反之,會用水量來表現單一個顏色的深淺。有趣的是,著色時會用「咚咚!咚咚咚!」的節奏,充滿動感地把顏色塗上去。「在那一刻,心情都開朗起來了……」樋野萌以一邊說明,一邊笑著說。


寄出真誠的關懷

由於絵手紙在日本已成為國民文化的一部分,311災變期間,不只是協會會員,對絵手紙有所認識的日本人也會自發性地寄信慰問。這些信件織起人和人之間的網絡,成為人們受創之後,堅毅不倒下的力量。

樋野萌以提到,她曾在2011年9月11日的報紙上看到一個故事:「宮城縣石卷市的義消千葉幸一,家中包括他共有六人:媽媽84歲、太太58歲、長子28歲、次子25歲、女兒23歲。他是經營電器行的人,地震時因為擔心五年前剛蓋好的防波堤會出問題,便趕著去現場察看,要其他人趕快往高地跑。可是當他再回到避難中心時,發現家人都往生了,就只剩下他23歲的女兒。」

樋野萌以看到這個報導後,馬上就寫了一張卷紙給千葉幸一,並引用一句她曾在書上看過的話:「當前門打不開時,你還有後門可以走。後門沒辦法走的時候,你還可以爬窗戶。」她在紙上畫了家中的玄關、後門和窗戶,並配上這句話,然後寄給他。樋野萌以認為,「雖然實質上無法幫什麼忙,可是如果有人能在旁邊支持他,告訴他要好好地活著,也許對方真的會因此而振作起來。」

地震和核災發生後,協會成員自發性地將大量的絵手紙被寄往災區,災民們收到這樣的溫暖後,也都很期待能再次收到。樋野萌以補充說明:「由於位在東京都的杉並區和鄰近的災區南相馬市是姊妹市,我們從去年開始就一直進行一些活動。去年三月女兒節之前,杉並區這邊集合了很多絵手紙,透過區公所送去給他們。他們收到的時候都很感動,就會一直哭,甚至還要求我們再寄更多絵手紙。」


用畫筆釋放悲傷

除了將祝福與支持之意寄往災區,為了讓遭逢變故的災民能抒發心情、療癒自己,協會在311地震半年後,開始於災區集會所開設绘手紙教室,由派駐的講師教導災民畫绘手紙。樋野萌以說:「在避難中心生活已逾半年的災民們,克難地用紙箱隔出個人睡覺的空間,即使知道鄰居發生的事,也不知如何開口問候或訴說自己的苦難。這群講不出話、不想講話的災民,是在動筆之後,情緒才如排山倒海般地釋放出來。」這次在台灣展出的作品中,也有一些屬於這類作品。像是「飯糰與手」,便是出自岩手縣釜石市的一位災民於避難所的回憶。災後第五天,一位爸爸把捏好的飯糰給阿嬤和孫子吃,自己卻忍著餓不吃。孫子說:「米原來這麼好吃!我現在才知道……」後來這位阿嬤便在绘手紙教室,把這個情景畫下來。

開始畫畫的災民,心情產生了很大的轉變。根據樋野萌以的觀察:「我們從對方寫來的信可以看出心情的變化。由於絵手紙第一個步驟是畫輪廓,從這當中就可看出這個人是否靜心。我們下筆的時候一分鐘只能畫10公分的直線,需要很大的定性。如果很快就畫完,表示畫者的心不平靜,而慢慢描寫下來的人,字就會暈開,表示當時很專注。此外,透過觀察《月刊絵手紙》刊登的,會發現他們所寫的內容也有改變,一開始都會寫『苦』、『難過』,現在就不會再用到這樣的字了。例如現在三月女兒節時,會提到春天的光芒,五月男兒節時,則會提到藍天、白雲、飄揚的鯉魚旗等等字眼。」


織出支持的網絡

面對巨大災變時,人心也會隨之振動,而如何讓那波動的情緒得以慢慢平復?日人借用了原本就存在生活中的文化,以絵手紙做為抒發的方式。只不過,樋野萌以也強調:「絵手紙和宗教不同,它是讓人宣洩內心情緒的一種活動,而且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。」樋野萌以表示,絵手紙是他們平時就在推廣的活動,只是碰上福島核災,才觸發他們跨出自己的私人關係,走出去關心更多需要被關注的人們。

絵手紙做為人際互動的庶民文化,是溝通的儀式,也是療癒的儀式。人打從學會說話開始,就需要向別人傾吐,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。在一來一往中,個人的煩惱逐漸不是個人的問題,轉而讓網絡中的集體去承擔。這也是日文漢字「絆」的意涵,它在災變中發揮著這樣的力量。



繪者/岩手縣釜石市的災民


參考資料

新井一二三,〈【名詞的故事】 葉書〉,《自由時報》,2012年2月27日。


受訪者簡介─ 樋野萌以

是個平凡但很忙碌的專業家庭主婦,由於身兼台灣女兒、日本媳婦的雙重角色,希望自己能分別在不同舞台上扮演好。在體貼的先生支持下,不斷地學習日本文化,也就是入鄉隨俗。希望有機會讓母國的朋友們能進一步瞭解日本文化,期待哪天可以實現這個想法。

60 views0 comments

Recent Posts

See All

Comments


Commenting has been turned off.
bottom of page